AOA电竞官网

AOA电竞官网:在林业局工作的叔叔是家里唯一能教我英文的人|三明治

发布时间:2024-04-19 23:44:56 来源:AOA官方入口 作者:aoa全站入口

  据说每过七年,全身的细胞就会更替一轮。大脑内部神经元之间的联结被不断撕裂、再生,过往的记忆也随之断裂。像无人可见的颅内烟花,轰然作响,又悄无声息。嘭,嘶,gone with the wind。

  关于童年,我能讲述的只有一些零散的画面。没有确凿的时间。原谅我,孩子对时间的意识是没有刻度的。

  那是一个雨后暑气蒸腾的夏日傍晚。我一级,一级地登上漫长的水泥阶梯,走进“山门”。两侧是南方巨大的常绿树木,树荫遮盖如蓬。叔叔的办公室似乎在二楼走道最西的一间。玻璃窗朝外半开,木边框漆成那时常见的墨绿色。日头将最后一段未尽的霞光投进来,窗外微微摇摆的树影,让我感到仿佛置身于满目绿意的湿热雨林。

  办公桌的抽屉里,有一组摩挲得起了毛边的方形画片。香蕉,苹果,汽车,猴子。有图画,有汉字,背面还有英文。这大约是叔叔买的,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有可能教我念英文的人。他们说,他是“大学毕业生”,有文化。他们还说,他考过九十多分呢。他高高瘦瘦,戴一副框架眼镜,总是穿有笔挺裤缝的西装裤,白衬衫系进裤腰里,因为高瘦而显得有点驼背。

  我将头探出去,长长的过道里,暮色将至,空无一人。我听不到他皮鞋底在水磨石小花砖上清脆的回响了。我怀疑他不会回来。

  你有过这种感受吗?在长久晦暗不明的混沌里,有一个人好像是透过窗隙的一缕明亮光线。你无限渴望留住它,一次又一次,让内心昏暗空寂的角落被照亮。在那时的我心中,他曾是,也将永远是。当然,孩子是不知道什么“永远”的。

  在人生的前三十年,我从未对人讲述这个画面,包括对叔叔本人。以至于,它一点点褪色,细节如同木叶般从枝头纷纷掉落,直至无从确认它是真实或是梦境。我确凿知道的只是,那个地方叫“林业局”,是叔叔上班的单位。

  不明白自己生活的只是一个逼仄普通的南方小城;而在这块960万平方公里、拥有14亿人口的广袤土地上,这样的小城有几千个。

  不明白自己出生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——外婆家昔日的微光,早在60年代那场席卷而来的运动中熄灭;高中毕业的母亲,原本在本地棉纺织厂的实验室里做定染调色,25岁的她刚经历工厂改制和下岗买断。这个家庭,正依靠农村出身的父亲白手起家奋力拼搏。在一个似乎风起云涌的时代,每个人憧憬着积累财富、改写命运,也在风暴中摇摇欲坠。

  更加不明白的是,独生子女政策的实行,让独生女也天然地背负起家族的期待。自呱呱落地起,就预约了十八年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战争。

  而有些是单独属于我的规则。比如每学期都要拿到“好孩子”奖状,得“小红花”。园里老师因我的优良表现,曾对我父母称赞,“这孩子,将来是清华北大苗子。”

  “清华北大”。这四个字被父亲视若珍宝,他喜不自胜地在亲戚面前念诵,像是手捧了算命先生的预言。他们夫妻在只能抽一次签的情况下,幸运占得了一个“上上吉”的孩子。我还睡在父母中间时,常常早上醒来,听到他带着一丝怅然说,“我又梦到坐在高考的考场上了。铃声响了,我的字怎么写都写不出来。”

  又一次领取水杯,隔壁的孩子突然问了我一句什么。那孩子总穿着同一件蓝白条纹衣服,剃着奇怪的短发,鼻涕直流到嘴边。在男女生共用同一个洗手间的年纪,我甚至不清楚他/她的性别。没有别的小朋友愿意搭理他/她,都叫他/她“尿孩子”。

  老师大声叫了几声我的名字。我赶紧上前。剪着标准女式短头的中老年女老师,坐在讲台前的椅子上,让我伸出手来,打了两下,或三下。“啪,啪,啪。”

 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。当然,错了就是错了。不听老师的话,还有什么好说?那天的气氛像天色一般阴沉。我忘了父母是否就此说了些什么,也或者什么都没有说。但我独自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,低头默默地数着木地板的拼接缝。

  一种心情结成疤痕的过程,是很漫长的。有时候,它表面正常愈合,内里却如同一条慢性诅咒,渐渐长进身体里,每逢阴雨天就显露它的爪牙,让人隐隐作痛。

  据说就是从幼儿园期间,我暴躁的脾气日现端倪。他们说,“这么点个大,就这种脾气,长大了还得了?得育一育”。有时候,父亲将我从自行车后座的小竹椅上抱下来,任我边哭喊边追那与我一般高的、不停向前滚动的车轮。

  我跪过很多房间的木地板。大部分时候,房间门一关,只剩我跪着发呆。白天,傍晚,有时跪着跪着,天就黑了。我看天空,我数木地板上的格子,我学着变换姿势,松快一下跪疼跪麻了的腿脚。

  若有人在旁调停,我的“刑期”可酌情减免。叔叔力劝过,几次以后,他那微弱的影响力也渐渐失效。那时他从西北林学院毕业没几年,在九六年——大学生尚包分配的最后年限里,他曾眼含热望背着行李去昆山,“下海”打工,最后被我父亲找回,托人安置在县城林业局。我曾听爷爷心疼地说,他最后连铺盖卷儿也没能带回来。

  一家人热乎乎的期待渐渐冷却。父亲十五岁丧母,十八岁从建筑中专毕业。因为家境负累,又为患肺癌的奶奶治病欠下债务,他从施工员做起,咬牙挤出钱来供他弟弟在城里读完三年高中、又复读一年。四年大学的学费与生活费用,他想法子每月雷打不动从邮局汇去。学测绘、开叉车、修水泥搅拌机,在工地的烈日下晒得黝黑脱皮,受尽冷眼,自己连一辆上班的自行车也买不起。

  在他眼中,出让了读高中上大学的机会,几近于交换了命运。而拼命供出来的这个大学生,虽是家族的荣耀,其实也还是个愣头小伙——肩不能挑、手不能提,看不惯城里的世故人情;在火车上被人把仅剩的生活费摸去,还得靠他出面借钱填补亏空。

  然而,孩子有天生的敏感度,他们从来知道谁和自己更接近。在这个家里,只有我和叔叔达成了一种微妙的联结。每周末来哥嫂家蹭饭时,他总把我从书桌前拉起来,带着我在房间里转圈,甩着胳膊、扭扭腰,一圈、又一圈,嘴里念叨“放轻松、放轻松”。有时候,他教我念简单的英文单词。他脸上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明澈笑容,我几乎没在身边的长辈身上见到过。我总感觉,打我记事时,父亲的躯壳就已经沉重得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。

  有时叔叔会带我出门。我因此拥有了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:一把带蕾丝花边的粉色玩具伞,不足巴掌大的小白瓷瓶。那是我套圈没套到,叔叔花一元钱买下的。回家之前,我们约定决不说是他买的。浪费钱去购买花里胡哨的无用之物,在我家是一种严重的道德缺陷。那天我躲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,把瓷瓶灌满水,再倒掉,来来回回,假装养护一支从不存在的小小鲜花。

  无法从地板的封印里解救我的时候,他只是沉默着坐在我的小床边,看着我跪。那时我已大了些,学会用一种毫不在意的欢快语气说,我知道怎么跪,腿不会麻了!只要把两腿分开,坐到地板上就好。

  他仍是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看着我,不说话。猩红的厚重天鹅绒窗帘半掩,窗边夜幕缓缓降临。他只剩一个高瘦而迟疑的身形,略略有点驼背。

  一次出差后,父亲带回一套硬壳的上下两册《小学生十万个为什么》。“小学生”,一个让我陌生又带着一丝敬畏的词。从那一刻起,发令枪响了。父亲将我按在了起跑线上。

  像是被一种可预见的愿景点燃。他深谙学习之道——假若人生是一条跑道,自然“什么阶段就做什么事”,超前越多越好。简单的逻辑推理。

  打一年级入学那天起,他就为我制定了周密的生活准则:每周一到四,放学后立刻回家写作业;周五、六5点-6点可以收看一小时动画片;周日不可以,因为要收心。上下学由母亲接送,不可以擅自和小伙伴玩耍。寒暑假的任务,是买来超前两个年级的数学练习册做完。

  那两年,他因工作压力和酒场应酬总是深夜归家,只能隔三差五在饭桌上见到。我常常看着他为一张97分的学前班数学试卷,为一个孩子气的不恰当比喻,当着全家人在饭桌上怒吼,摔门而去。有时一早醒来,我的数学练习册被勾出几个错处,早餐又是一场关于“粗心”的思想教育。很难想象,他是怎么带着酒意摸黑做完了这些。大概多排除两个错误,人生的希望就会再多几朵微茫的星火吧。

  父亲常说一个故事。他小时候顽劣得很,逃学、捉鱼、打架,和镇上的街溜子们厮混。初三那年,七门功课有五门挂红灯。他满不在乎地退学回村,觉得不读书照样能活得好。放牛、放鸭子,他养出的牲畜都很灵,识得他的声音。它们吃草,去水塘里游水,他就在旁看小人书,一看一下午。直到有天,七八只十来斤重的鸭子,在田埂边纷纷倒地。——鸭子踩坏了人家不少水稻,全被毒死了。

  没人看好这个十五岁的野孩子。他借来唯一一本能借到的数学习题集,从初一开始补起。每夜只睡三四个小时,点着煤油灯独自在腥臊的羊圈里做题,直到能四十分钟做完满分数学试卷。如此一门门攻克,除了语文难有大突破之外,一年半时间,他中考考取了全县第二。

  他说,人生就是没有退路的。考完那天,他在城里买了一双凉鞋,一本高中学习资料,他要让弟弟以后读高中上大学。

  小学前,他给我讲过不少故事。但这是唯一反反复复讲到耳朵起茧的。还有一些是从《中华上下五千年》和《成语故事集》上看来的。那时我常缠着他,直到他笑着把“黔驴技穷”的故事重复了好几回,我们都明白,他肚子里的故事,只能陪伴我到这里了。

  我时常困惑,那个一提到学数学就严厉到不近人情的父亲,和曾用小梳子挠我脚底心、硬胡茬蹭我脸,听我咯咯笑的父亲,以及夏天让我把手心贴在他冰凉啤酒肚上、管他叫“胖子”的父亲,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。

  有很多个漫长的周末下午,父母上班而我无人管辖,被独自锁在家中。顶楼西晒的小房间闷热难当。日光透过玻璃窗框,在地板上悄然投下痕迹。我从垫着发黄旧报纸的书橱上,取下一本来来回回读过许多遍的书——有时是《简爱》,或者《呼啸山庄》。然后用高高低低的凳子,将自己层层围坐在房间中央。奇怪的是,我从未想过打开外面上锁的铁门,甚至哪怕离开这房间。仿佛“阅读”这在父母眼中唯一合法的娱乐,是独属于我的小小庇护所。

  还有一些时候,我斜坐在书橱和靠窗的桌子拐角,把身子深深埋进天鹅绒窗帘的褶皱里,就像躲在舅舅家书房里偷偷读书,却被表哥揪出来的小简爱一样。直至背后的光线渐渐昏暗,楼下传来熟悉的摩托车轰鸣。我飞快将小说扔进窗帘背后,回到书桌前端端正正地坐好,脑子里的情节还在翻江倒海。是的,我也低微、矮小、不美,但我的灵魂和心,也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一样。

  那段时间,我开始连绵不断地做有关飞翔和坠落的梦。从房间朝南的窗户踩出去,头顶挂着发锈的衣架、风干的衣服和腊肉咸鸭。越过栏杆,立在布满细小孔洞的水泥窗台上。左边是我们的大院,住的是与父亲同单位的施工员及家属,有一模一样灰扑扑的阳台,热水器的水桶和太阳能板反着金属的光。右侧窄小的河滩被辟成菜园,这几栋集资自建房马桶里流出的生活污水,就是天然肥料。

  白天,卡车轰隆隆地运送建材,水泥搅拌机和工人们的喉音一般沙哑。而漫漫长夜,我听到虫声、蛙鸣、犬吠,猫在发情,蝙蝠误入猩红的窗帘背后,展露半片黑翼,然后在微弱的小夜灯下一圈圈盘旋。我以为那是某种鸟类。开大灯,它消失,关灯,它又出现。开,关,开,关,它飞翔好似永不停歇。

  我向前伸展开双臂。有时从五楼坠落醒来,有时滑翔过零落的几栋楼宇,前方就是教科书里写的,“一望无际的、绿油油的田野”。碧空明朗清澈,被日光打得透亮。我成为这光亮的天地间仅存的一只鸟,飞过一扇扇窗台,俯瞰一间间密密麻麻的痛苦和。风拂过翅间,直至在西天的晚霞里缓缓着陆。

  生日时,新婶婶送来一人高的毛绒大熊,拍拍它松软的胸口,电子组件会吱呀唱一首《生日快乐》歌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整条心相印面巾纸,带着香味,软软的。我收了很久,也没舍得用完。但这并不能消除我对她的嫌隙。实际上,后来我怀疑这可能是一种有意的交换,以收买我对她的善意。

  婶婶个头略矮,脸孔圆润,总是喜洋洋地笑着。能干,也精明。学问不高,卫校毕。


AOA电竞官网